。太子就是这样一位主公,你只要按照最合乎礼教规矩的方式侍奉他,太子就会表示他非常满意,不会亏待你忠诚的追随。
至于这位殿下心里实际怎么想的……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再说,也不重要。太子不会让自己的情感和私心偏好影响他对待下属的方式和处事的态度。
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段仲瑜敢在明知道自己和云泽公主那档子事中京大家族特别是他魏弃之一定知道了的情况下,还敢给他写这么一封惺惺作态的信,还敢在信里连连叫他——阿稷?阿稷??
他在幽微的烛火中兀自冷笑出声。他对自己说:你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值得太子顾虑一下,敢不敢给你写那样一封信?
你哪里有本事让太子“敢”或“不敢”什么呢?
三殿下是真有本事。他接着这样想到。三殿下让太子,“敢”。
写信吧。写信。他重新看向这张充满凌乱墨迹的纸。段仲瑜有多惺惺作态,他就同样有多惺惺作态。
他搁笔。他不想写了。既然已经拖延了,那就再拖一会吧。
他掐灭了烛火。黑暗中他想到,明天他要去找那个人,那个百夫长。就算放弃了收为己用的打算,交个朋友也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誊抄自己写好的部分。他暂时还不想继续写这封信。
他抄写,心思却没在信上,还在白天和那个人的那场对话,还在那一刻——听见那个年轻的,他看得很顺眼的少年郎和他说,今天晚上,要和几个同袍约着一起,去附近的城镇,妓院里,嫖妓。
他停笔,发现自己抄错了,不小心在信上写出了个“嫖妓”。
他烧掉这张,拿一张新的纸。
嫖妓。
虽然他当时一正言辞地骂了一通,那个人也状似觉得他说得对的模样,但看那人傻缺的样——他不信,到了时间,旁人一招呼,那个人不会去。
现在,此刻,那个人就在妓院里,买了某个妓女的春,乐得忘乎所以吗?
他放下笔,拿起他的剑,走出去。他去舞剑以泄心头的烦闷。
起势,看着剑锋上挑起的月光,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母亲。
他在中京,从小到大,每每有人提起妓女,大家就会挤眉弄眼地看向他。轻蔑,嘲笑,怀着恶意。讨厌他,因为他不配坐在他们中间。他连婢女的孩子都不是,家奴也比他的母亲干净。他是不是他父亲的儿子?莫不是他那个婊子娘揣了别的恩客的种,诓他爹呢吧?
母亲,是妓女;妓女,是母亲。
对这些侮辱沉默以对,充耳不闻。因为反唇相讥会招来更严厉的羞辱,甚至责罚——师长发现他们起了争斗,不会罚那些人,只会罚他。他武学有天资的名声传开后,更有理由罚他——仗着比同龄人能打,欺负别人。
所以他们更有恃无恐。
他们说:我睡过你娘,快叫声爹来听听。
那件事发生后,他们继续说:听说你逛青楼睡到你娘了?你娘活好吗?
怎么可以去嫖妓?白天他看着那人,那么严厉地训斥。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她才要沦落到卖身才能活。对那个人说这些话,不应该。天下所有男人都觉得这事没什么,买春卖春理所应当,说了也没用,还影响交际,不如该闭嘴时闭嘴。
对自己说就够了。
别人请你去,你为什么去?就算那些人连哄诱带胁迫,就算这在中京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应酬——你,怎么可以应邀?
你中套了,你活该。母亲为什么要为你这事去死?
他去求段仲瑜帮帮他,帮帮她。但段仲瑜说:阿稷,你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你的将来不只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我。
她死了,没有葬礼。也不许他挂孝,因为那不是他的母亲——大夫人,嫡母,才是他的母亲。
他收势。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没有段含英的事,他也会难以维系对段仲瑜的喜欢。因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东宫殿下,纵然给了他厚遇,改变了他的命运,独独抬举他,可是——是段仲瑜在施舍他,段仲瑜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什么时候,他,魏弃之,能做那个高高在上,想给就给,而不是那个跪在地上,卑微地恳请,仰仗别人施舍的人?
他回去,信无论如何都要写出来。既然他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
“你没去?”他讶然。
“是啊,”对方回答,“你说的那么对,那么有道理,我当然要听从了!我还劝他们也别去来着——”
他心说:缺心眼吧,怪不得同袍关系处那么僵。
果不其然,他听见这人给他讲起怎么被他们嘲笑的。
缺,是真缺。一边这么想,一边却忍不住笑了,感觉心里的阴霾都散尽了,拍拍这个人的肩。
喜欢。这个念头终于浮现出来。喜欢这个人。喜欢上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