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舍兰说得是对的。这世界上有被强征入伍的士兵,没有被强征带兵的将军。他不是因吉罗人,在这里没有父母手足与子女,既没有可以被拿捏的把柄,也没有需要保护的家人,只要他自己没有这份野心,就再没有人能勉强他做些什么。
迦檀没有对他做任何惩罚,因为没有意义。囚禁、关押、鞭打、挨饿,这些也许会让他同意领兵,但并不能让他打赢。把军队交到一个对自己心怀怨恨的天才手中,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班阇尼对这场龃龉一无所知,只是讶于那奴隶为什么不再出现在议事当中。
但迦檀什么都没有解释。
商吉婆回传的情报确认了邬摩携来的那份地图的真实性,这实在是天大的优势。钵河以北沦陷已久,这份地图比他们的暗探所能绘制出来的都要清楚太多,更不要说上面清晰的布防驻扎。
迦檀到此,总算是完全放心了。因此一到岩流城,梳洗更衣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了邬摩夫妻与达师蛮。
达师蛮和邬摩的伤都已恢复了,但丹琼却不同。
据说他苏醒后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天这么黑”,而那时实际上刚到正午,阳光顺着窗棂透到他脸上,他却看不见。眼中鲜血流尽之后,丹琼的瞳仁消失了,只留两个空洞。为了不刺激他的眼睛引发什么别的病痛,达师蛮用草药浸润的绷带蒙起了他的双眼。
清凉的草药多少压制住了他眼眶里没日没夜的灼痛,丹琼刚从长时间的昏迷当中醒来,便被这疼痛折磨得难以入睡,晚上不得不服用大量安神的药剂才能勉强睡一会儿,不到天亮便又醒来。
身上的伤差不多好了以后,他们又发现,他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
邬摩的泪水像波流赛河的河水,仿佛流不尽似的。丹琼反倒镇定许多。曾经的频婆沙雪山圣堂大祭司,当时无出其右的真言师,此时瘦得形销骨立,眼睛缠着白布,腿上盖着一床毯子,和迦檀说话的语气里,只有一点无可奈何。
“感谢陛下的援手,此番救命之恩,原应涌泉以报,只是我已形如废人,只怕不能为陛下北征出力了。”
他伸出手,在床边摸索,邬摩连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与他紧紧交握在一起。丹琼又说:“内子不才,愿为陛下马前驱策。只是希望陛下能惦念我们夫妻一点艰难血脉,为我们的孩子讨回那一缕心头血。”
按照丹琼的说法,他最初怀疑旃檀,不止是因为那个法阵。
旃檀自有助于长生以来,经常命他去搜集古籍内的各种海内仙方。他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君主之命不得不尊,只是找得很是敷衍,毕竟长生之术只是传说,从未见到成真过。于是他在各种古籍内看见,也不管它有用没用,便照葫芦画瓢地抄一份给旃檀送去。
这些仙方里,有些提倡以药膳与仙丹进补,有些提倡修炼某种内家功法,有些则认为需要以打坐与苦修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些,就是通过真言术。
因此,旃檀经常会要求丹琼去寻找某样药材,或者推演某种真言阵法。丹琼内心深处认为这并非正道,这项差事做得满腹怨言。
“事后我反复回想,也许正因为我对这差事做得毫无热情,潦草马虎,才看不出那些蛛丝马迹;而正因为我一贯的疏忽,旃檀也开始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哪怕再敷衍,也能从旃檀让他推演的阵法里隐约感知到,他在准备一个庞大、精密的法阵,而这个法阵从粗糙成型,到如今,已经开始安排细节了。
因为他不知法阵全貌,只能推演旃檀给出的一段一段的真言,所以他也不知道这法阵做什么用。旃檀的性子越来越古怪,外臣也好,内侍也罢,等闲见不到他一面。
妻子第五次怀孕时,正在频婆沙换防期间。她忙于军务,没有注意到自己怀孕的迹象。白隼妖魔与人类不同,只有产前一个月,肚子才稍微凸起一些,她饮食睡眠都没有异常,毫无孕相,换防结束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而那时,旃檀已经进入了三年一次的例行苦修。
丹琼大喜,当即开始准备为这来之不易的孩子的祝颂法阵,免得旃檀苦修结束时准备不及。往年留下的法阵图录有一份现成的,然而就在他按照法阵的要求准备秘宝与药材时,发现有个阵位上被涂改了一笔。
那里写着,“凤凰衣”。
凤凰衣是一种极其常见的花,是一种雪山苔原上每到春季就会开得遍地都是,花期虽短,但并不难采。雪山的牧民们会在春季采摘一些,然后晒干,泡水喝据说可以止咳嗽。
他觉得有点奇怪,翻出过去为旃檀祝颂用过的清单核对,里面完全没有凤凰衣这样东西。
也许因为常见,是旃檀自备的也说不定?他心里这样想着,再为人父的喜悦与焦虑冲淡了疑惑,他开始忙忙碌碌地炼制秘宝与灵药,为迦檀的祝颂仪式做准备。
直到他发现,法阵中的一行花纹,实际上是一行真言。这一行短短的咒语,只有一个作用:它就像一只隐蔽的导流

